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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历一次工潮

作者:王敏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我在美国伊利诺州大学(UIUC)法学院读书。为了支付学费和生活费用,我不得不在紧张繁忙的课余时间外出做一份临时工。今天回想起来,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异国他乡,这一选择显然是对自己生存能力的一次锻炼。

幸运的是,经过考试,我被一家距离校园附近的“出版服务公司 (Publication Services Company)”录用为“技术校对员(Proofreading Technician)”,相当于国内工厂里检验科的检验员 —— 主要工作是依据美国出版业的著名的《芝加哥手册》(Chicago Manual,图书印刷技术规范手册),一丝不苟地检查那些不合规格的编辑页张。工作并不辛苦,只是很费眼神。但工资微薄,每小时6.50美元。虽然我不是个全职雇员,但这家公司还是为我提供了包括牙科眼科保险在内的基本福利。所以,这份收入微薄的工作一直伴随着我在美国大学里读完所有选修的课程。

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是,就在我即将毕业并离开这家公司的最后几个月时间里,竟目睹和参与了发生在这家小公司里的一次“工潮”运动。

这家成立于1978年的公司属于美国典型的中小企业,一共有150多个员工。其中大部分是全职雇员,几乎95%以上都是来自小城镇里美国人,而且女性雇员几乎占了60%以上。公司的老板是位女强人,身材似乎比很多男士还要高大魁梧,只见她每天忙忙碌碌,神情严肃,平时见到雇员们时表情极为冷淡。有趣的是,公司运营这么多年来,公司里从来没有建立过任何工会组织。公司里劳资关系还算和谐,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工潮”。 然而,在1997年初冬季节,一场不大不小的“工潮”竟不期而至。

据说,这一次“工潮”最初的诱因,来自女老板的一次令她十分后悔的“炫富”Party。1996年圣诞节前,女老板突然心血来潮,邀请了公司的“中层干部”们去她的豪宅吃饭。这些平时领着低工资的“部门经理”们,来到女老板坐落在湖边的豪华别墅,一时间在女老板拥有的奢华生活和巨大财富面前惊叹不已。其中有几位部门经理级别的雇员联想起自己多年来增长迟缓的经济境况,不免顾影自怜、横生妒恨。

也许是个偶然的巧合,此时,总部位于芝加哥的一家跨州规模的工会组织正在把目光投向这家“出版服务公司”。他们派人来到这个距离芝加哥有两个小时左右车程的大学城里,其中一个主要目标就是策动这家公司的雇员们加入他们的工会组织。他们向公司雇员们发出的诱惑是:如果你们加入我们的组织,我们将会代表你们和资方谈判。你们所获得的收获(比如增加工资和福利等)将远远高于你们支付给本工会组织的会员费。看看你们老板所拥有的财富吧!你们为什么要这样长期默默地忍受老板的剥削呢?

此刻,外部工会组织的呼唤,恰好和公司内部有些“部门经理们”主张提高福利的要求相吻合。于是,在公司内部,一场发动全体雇员加入工会组织的活动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地蔓延开来。参加工会属于集体行动。然而,公司的员工们的意见并不一致。最后,大家决定举行一次投票表决:按照多数人的意见来决定这件关系到集体利益的大事。

那位女老板听说员工要参加工会,顿时感到如临大敌。她马上召集高管人员召开紧急会议,警告说有少数人试图与她过不去 —— 动员大家参加工会。她力陈参加工会的弊端,并威胁说,一旦工会组织起来,她就可能关闭公司,所有人将面临失业。此刻,这位女老板表示出的与工会不共戴天的决心,其实也正是美国工商界近几十年来一致对工会敌视态度的一个缩影。

女老板的强硬态度并不能中止即将举行的集体投票表决。所以,女老板决定改变策略,积极迎战,主动拉票,争取投票表决的胜利。此时,包括她丈夫(时任伊利诺大学国际经济系教授)在内的亲朋好友纷纷出动,逐个找员工们“谈心”,争取得到他们的支持。
我惊奇地发现,在投票前的几天里,这位平时见到普通员工从来没有任何表情的女老板,每天站在公司大门前,用和善的微笑对雇员们迎来送往。那天傍晚,当我下课后驱车赶到公司上班时,见到女老板站在门口在朝我点头微笑,搞得我莫名其妙、诚惶诚恐。此刻,女老板比任何人心里都清楚,尽管我只是个在课余时间来打工的学生,但我和其他雇员一样,手里也拥有那“神圣’的一票。

一天下午,女老板的丈夫,一位彬彬有礼的中年男士,来到我工作的桌前。他很有礼貌地问我:“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是否可以谈谈话?”。他先问我的个人情况。我告诉他:“我来自中国大陆,现在正在伊利诺大学法学院读学位,我并不是这里的全职雇员,只是来上晚班和周末班”。他套近乎地告诉我,他曾去过中国大陆旅游,看到过长城、故宫和西安兵马俑,还勉强会说“你好、谢谢和再见”,中国是个历史悠久的伟大国家,他和自己的太太都很喜欢吃中国饭等等。简单寒暄后,他主动引入关于“工会”的话题。

他告诉我:“近来,有人在发动全体员工参加工会组织,这是个非常糟糕的行动。理由有两个,一是工会那些人并不是什么好人,他们不仅到处制造事端,专事挑拨劳资双方的关系,而且还有勾结黑社会以及挪用贪污工会会员会费的记录。二是这家公司是我妻子辛辛苦苦创业而来,十几年一路过来非常不易。我妻子为了忙于经营企业,每天从早工作到深夜。家里所拥有的豪宅,其实是太太的父母留给他们的遗产。我妻子一直都开了一部并不昂贵的越野车。如果这家公司的员工们一旦加入工会,从此大家都不会有安宁的日子过。最后的结果,无非是迫使老板关门并解雇所有雇员。难道你愿意看到这个不愉快的后果吗?”

我回答说:“其实,你告诉我的这些,最近我都从其他工友的私下议论中听到了。说实话,我是一个来自发展中国家的外国留学生,自己的父母虽然在中国的城市里工作和生活,但他们并没有经济上的能力来为我提供在美国读书的费用。在这个远离亲人的异国他乡里,我必须学会自己养活自己。所以,我非常珍惜眼下这份工作,尽管收入并不高,但已经足以为自己提供学习和生活上的必要保证。我在法学院读书过程中,也听教授讲过美国工会组织的若干弊端和丑闻。因此,如果工会行动对这个企业的未来并没有正面的帮助,我并不赞同有些人参加工会的建议”。

我讲的是自己的心里话,并没有刻意讨好他。他听后十分高兴,起身和我握手道别。我对他说了一句:“Good luck to you!”(祝你们好运!)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正式的投票表决开始。公司非常重视,为这次投票表决活动专门搭建了一个绿色活动房屋。每张票都是匿名的。晚上十点钟,投票结果揭晓:75%以上的员工不同意参加工会组织。女老板赢了。

投票结束后,我注意到,“领头闹事”的那几个“部门经理们”主动走出来和女老板握手,向她表示祝贺。女老板笑容满面。也显得很宽仁大度。我想,人们可以说他们彼此之间有些虚情假意,但无论如何,这种比较文明理性的方式,也算是从上到下的美国式民主的一个缩影吧!

又过了几天后,“领头闹事”的那几个“部门经理”先后辞职离开公司。

工潮就这样平息了。后来的日子里,我再次看到,女老板还是像过去那样在公司里忙来忙去,见到迎面走来的雇员时仍面无表情,严肃并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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