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欣欣
2012年,7月26日,库斯科—维雅班巴
今天一早我们乘车前往欧亚塔雅坦坡镇(Ollantaytambo,双“L”读“Y”音)。在印加行走图上,此地标了星号,意思是很重要。我们将在镇上为未来4天的行走做最后准备。
其实准备早就开始了。为了让退化的人体应付大自然,此前我花了一些钱买了REI10华氏度的木乃伊睡袋,Patagonia的内外衣,Merrell的登山靴,Osprey骆驼水袋背包。遵从“穿双层袜不磨脚”的定律,我还买了Smart Wool的袜子。事实证明物有所值。
汽车在库斯科(Cuzco)城里兜着,到不同的旅馆接队友。我已来此地三天,但依然贪婪地观看着街景。在印加语言里,库斯科是“世界之肚脐”。希腊的德尔菲也自称“地球之肚脐”,帝王们总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Plaza de Armas(主广场),喷泉,以印加神殿之石建成的天主教堂。无家可归的狗跑过黑幽幽的卵石道,消失在昏黄倾斜的窄巷里。白色,岩石泥土色的建筑,红瓦蓝门,蓝色的阳台。据说因定为UNESCO文化遗产,此地不得更改屋瓦,门窗阳台的颜色。 堡垒般的土坯石头房屋与巴洛克风格的教堂居然能协调共处。
当然也不尽是玫瑰色,这里的汽车太多了!它们在单行道上川流不息。古都的蓝天白云依然,但手指却能感觉粉尘。同样是山城,瑞士的泽尔马或印度的西姆拉都在市中心禁车,运载货物靠电瓶车或人力。底色厚重的城市点缀着印加女人的鲜艳服饰和可爱的驼羊。这些生活在高地的人外貌颇似西藏人,首饰戴得不如藏人多,但服装更加鲜艳。然而这一切又非无偿。过去看印加女孩怀抱或依傍驼羊的照片,我以为那都是原生态。初到此地时,我看到穿民族服装的印加女人就拿起相机,但拍到的都是背影,这才意识到她们极为警惕,连远程拍摄都不可能。后来在阿瑞奇小巷,我看到印加女孩头戴鲜花,怀抱戴着花冠的羊羔结伴而行。她们在巷中走来走去,似乎专职为游客拍照留影。她们收费不过一两索(1美元=2.5索),也合理,只是粉碎了我心中牧歌般的印象。再一想,亦是游客之过。
车子出城向欧亚塔雅坦坡驶去。欧亚塔雅坦坡位于库斯科西北60公里,那里曾是Sapa Inca第九任国王帕查库提(Pachacuti)的重要城市,如今不仅留有遗址而且还有很多班次的火车去马丘比丘。
在克丘亚(Quechua) 语言中,帕查库提是撼动大地之人。他在位将近四十年,征战不断。在其征服下,印加帝国的疆土曾从哥伦比亚南部至智利,几乎囊括了南美州西部。除了南征北战,考古学界还相信他是一个天才的建设者。他不但重建了库斯科,而且修建了马丘比丘。然而大帝之江山也就百多年。16世纪中期,其孙第十一代国王以及其继承人都染上“旧大陆”的疾病去世。因两位王子争权,印加帝国爆发内战。战争持续了五年,王子阿塔瓦尔帕(Atahualpa)取胜。西班牙人法兰西斯 皮沙洛派人邀请阿塔瓦尔帕回到卡哈马卡(Cajamarca)城,盛宴庆祝他继承王位。
据西班牙人记载,1532年11月16日,阿塔瓦尔帕带了5000名徒手的印加人前来赴宴。随队神父巴尔韦德敦促阿塔瓦尔帕皈依天主教,遭到拒绝。巴尔韦德便信号开火,西班牙人屠杀了这些印加人,生擒阿塔瓦尔帕。阿塔瓦尔帕为了保命,命人从库斯科的日月神殿(Qoricancha)里剥取黄金白银,据说那些金子装满一间5x7x2.5米的屋子,银子的数量则是金子的两倍。那一年,14岁的西班牙人Pedro Cieza看着装载阿塔瓦尔帕金子的货船驶入塞尔维亚城,次年他也踏上安第斯山寻宝之路。
然而,阿塔瓦尔帕并未赎出性命。西班牙人处决他之后又攻入库斯科,继而扶植了他的异母兄弟 曼乔(Manco)。不过年轻而羞涩的曼乔却不甘心作儿皇帝,他先占据了俯瞰库斯科城的Sacsayhuman(读音类似Sexy Woman),后退守至欧亚塔雅坦坡。欧亚塔雅坦坡的厚重石墙见证了印加人的最后抵抗。
四面皆山,台地陡峭,车子在转弯爬坡。在曼乔时代,此处的高山台地河流都是防线。前天经过时,有人故意在道路放了很多石头和树根。汽车必须绕行,实在绕不过,导游就下车清理。后来我们又路遇阻道人。他们打着标语横幅,呼喊口号。据导游说,示威者都是秘鲁公立学校的教师,因要求提高待遇而罢课,罢课已持续三个月。我遇到的导游似乎都不赞成他们的行动:“秘鲁80%以上的人都在私营企业,没有健保和假期。他们的工资不高,但也达到月收入1600索的平均水平,还有健保假期。这么闹孩子都上不了学,秘鲁发展必须依靠教育…..。”
今天,道路已被清理干净。即将进入古镇前,汽车在大坡前突然熄火。为了让路,它慢慢地退至坡下稍宽处。引擎冒出浓烟,路旁农舍院中,粉红色的梅花开得正艳。我们下车步行。
我已看过欧亚塔雅坦坡遗址,却未来过小镇。小小的地方照例有个大广场,广场上飘扬着红白色的秘鲁国旗和彩虹色的印加帝国旗。我记得《孤星手册》上提过有人将彩虹旗误认为同性恋的旗帜。库斯科的气氛确实非常自由,这西方的现代解读也算靠谱。众人在彩虹旗下吃早餐,补充饮用水。除雨衣,登山拐杖,不少人还买了可卡叶糖作零食。
来之前,我听说手杖是必须的,但因还要走其他地方,我们俩只带了一副登山杆。这副杆随身而来未有麻烦,芝萍的那根却因不准携带而在托运中丢了。当地小贩卖的木头手杖很便宜,杖头还套有印加风格的编织护手。我们买了一根,期望日后还可作为纪念品带回,不想次日杆套断裂脱落,它最终被留在某个山洼。
镇上有个小菜场,伊敏花了一索买了一捧可爱的小香蕉。它们只有女人的指头长,很甜,而且含钾能防止腿部抽筋疼痛。市场上瓜果丰富,其中的一样橙色脆皮,外皮之后又见一层絮衣,最里面是一汪灰白色或黑色半透明的汁和籽,食之味道香甜。伊敏因工作常去热带,她说那就是俗名“Passion Fruit”的西蕃莲。我也这么猜过,但秘鲁人却说不是。后来得知西蕃莲因品种外皮可呈紫黄橙不同的颜色。另一种疑似香瓜的果子,味道介乎于哈密瓜和黄瓜之间。在西语中,它与黄瓜同名,但那显然不是黄瓜。我打算再去买点儿橘子,芝萍说:“再买些香蕉吧,我负责背。”
车子奇迹般地修好了。我们再次上车,再行14公里,来到Piscacucho。这里是印加古道的第一站,海拔高度为2750米(比库斯科低了近700米),俗称82公里处。挑夫已在茵绿的草地上铺好塑料布,我们的行李都堆在那上面。挑夫头儿用弹簧秤称着行李重量。据说原来挑夫每人可背50公斤,如今限重30公斤。因他们还要挑食品炊具和营具,我们每人的行李限重7.5公斤,其中包括当地提供的1.5公斤的睡垫。
沿途饮用水的问题一直困惑着我。从网上信息看,饮用水似取自沿途的河溪。我特意买了净水片,但问题是一片药可净20升水,每人每天只需三升水,怎么净法?昨晚导游Raul到旅馆来作briefing, 我才知道头两天要自己背水或沿途买瓶装水。第三,四天的饮用水则由伙夫提供。虽然我们两人的行李不足15公斤,但一只无敌兔相机(佳能5D MARK II)就的重量近两公斤,衣服,零食,防晒品,还有三升水,本人的负重大概8公斤。
挑夫已去了检查站,我们站在路牌下合影。Raul拍照时喜欢喊口号:“Inca Trail!”,“Machu
Picchu!”, “We are super hikers ! ”,“We love our tourist guides…” 。“我们是超级行走客!”其实 “我们”中的多数人还互不相识呢。
在等候检查时,来自阿根廷的琼斯一家排在前面。埃文11岁,他的父亲须发已白。最初我以为他年龄很大,后来得知还不到50岁。我猜,这一天的行走客中埃文最小,我家HD年纪最大。
检查员核对完身份,又在护照盖上第一个印加古道的印章。走出检查站,过桥上坡,桥下乌鲁班巴河水(Urubamba)湍急。此河育出的谷地被称为印加神圣谷。其实它是一片神农谷,库斯科靠它供应蔬果,也许还有部分粮食。彩虹帝国的一段古道就从乌鲁班巴河上开始了。
山道沿河,山间云中时见雪峰。雪峰总令人振奋,而融雪之河才有如此飞腾的激流。几天前飞临库斯科时,我已见识过壮丽的安第斯山脉!但对爱山的人而言,山是看不够的,见山就激情油然而生,必得行走其中。
此前我走过喜马拉雅山,落基山,阿尔卑斯山。对此之下,安第斯山延绵的雪峰最美。虽然每座山脉都有古道,但安第斯山脉的古道分东西两条,南北而行,总长达4万6千多公里!以前听CBC电台访谈一位阿根廷作家,她说儿时常骑在驴背上去巴塔哥尼亚草原的家庭牧场。走在印加古道上,祖父边走还边说故事。
按照Raul的说法,今天走12公里,攀高250米(从2750米至3000米)。走了没多久,还没热身,Raul就宣布休息了。在草地上,众人围成一圈,Raul先介绍了助理导游David和 Edison。然后16位行走客就自报家门。
秘鲁的国土1百多万平方公里,90%为亚马逊河流域,安第斯山脉和海岸线。这片“Land of Extremes”吸引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探险生态旅行者。我们这个团队里,乔斯林,詹姆斯,丽丽,梅来自加拿大。七人来自美国,芝萍 , 伊敏 ,我们家两位,海瑟,莎拉,梅丽莎。孔,尼克和安娜来自澳大利亚,另外的两位来自巴西。看到女同胞占了2/3强,我不禁与伊敏玩笑道:“爱美是从事运动的最大动力,臭美使人进步!”
大河逐渐离我们而去,山道紧随Cuschaca 溪。走一段就碰上一两户印加人居民。他们的住房多是砖石土坯。此地的雨季近三个月,似乎不适合土坯房,但导游说印加人就是喜欢土坯房,冲塌了再建。当地居民的生活水平与库斯科周边地区类似,不很富有但也不贫穷,自足自乐,生活看起来比利马周边的贫民窟好得多。当地居民卖水,也有干净的厕所。走过小小的墓地,里面架着十字架,摆着绢花或鲜花。这段路时有树荫,秘鲁7月的阳光并不灼人,我走得很轻松,但Raul 又叫休息了。这个休息点搭着长木凳,乔斯林坐在浓密的树荫下。她因高山症一直没吃东西,男朋友詹姆斯在她的身边忙活着。伊敏和芝萍到库斯科之后也感觉头疼。库斯科的海拔高度为3400米,比拉萨低了200米。我在拉萨时感到不舒服,但到库斯科之后感觉良好,头一天还攀高俯瞰全城。
下午2点半左右,我们停下吃午饭。在挑夫搭好的帐篷里,长桌铺了印加花纹的台布,两边放了帆布马扎。众人紧挨着坐下,面包篮里的面包很快被吃完了,大家一碗碗地传递着热汤。秘鲁人食材朴素,烹调方式近似中国饭,却不油腻,很合我的口味。浓稠的热汤喝下去十分舒服,真希望再来一碗。伊敏说:“中午能吃到热饭,真比在非洲Safari还奢侈。”不错,Safari的中饭是冷三明治,但走印加小道需要能量啊。
这是出发以来的第一顿饭,大家都有点拘束。我家HD已感觉有点累,又因担心能量不够,先吃了不少面包,却不知主餐还有意大利面条。吃饭间,Raul问:“队里可有医生?” 海瑟说自己是护士。大家都说:“那你就是我们的队医了。”这三个来自堪萨斯城的女子既无骆驼水袋,也不戴遮阳帽,丽莎甚至没穿登山鞋,她们还自背行李。吃饭时,她们三个又最安静,既不参与2-30岁小孩儿的谈话,也难得在我们的话题中插嘴。 三个导游总是坐在最外面,让我们先用餐。我问Raul挑夫们吃什么,可他会错了意:“他们吃特别食品,比如豆类”。我看到他们在啃干面包,大概也吃我们剩下的食物。
午后的阳光热力增强,地势也逐渐升高。山崖上,仙人掌类植物长得高大。这里无草场,农户养的牛主要靠吃山影掌或圆筒掌过活。它们从根部吃起,慢慢吃倒了一棵巨大的仙人掌树。较矮小的仙人掌掌面上生长着一些白色斑点,看起来像生病,但其实那是一种虫子。摘下一只小虫放在手心一揉就揉出玫瑰红色。这天然的虫色还出口被用作食品的添加剂或卫生用品,比如Colgate牙膏的玫瑰红。我猜采集保存相当不易,一不小心就虫破色出了。印加人的纺织品多是手工剪毛染色,捻线编织。那些取自天然的颜色不仅艳丽而且常有些小把戏—色粉与染出之色全然不同,猜颜色也是旅游节目之一。
河流已在脚下。经过一簇艳丽的黄花,就看到峭壁之下的Llaqtapata
遗址。一条小河绕遗址流淌,遗址内台地宽阔。最高层的台地上大约建有几十间房屋,边缘处遗留了圆形堡垒。前面有人呼唤,向前几步,Pulpituyuq遗址与山下的遗址遥遥相对。
坐在石头上,面对今日最美的一景,我们听Raul讲历史。西语人讲英语常会混淆B和V,我大致听懂了llaqta是城之意,pata是高的意思。这遗址是祭坛,它与位于西北的马丘比丘有某种联系(有一种说法是此地为马丘比丘提供农产品),但Raul并未提到海勒姆•宾厄姆(Hiram Bingham III)。在西方文献中,正是那位耶鲁历史教授于1912年发现了这个遗址。据说当时植被非常茂密,发掘清理工作极为艰难。它被发现不久又为浓密植被所覆盖,直到2003年才再次被发现。因印加帝国没有文字以及语言障碍,马丘比丘西部也有一个同名遗址,而此遗址在行走图上又名为Patallacta,当年曼乔自库斯科撤退时曾烧毁了Patallacta。
7月27日, 2012年, 从维雅班巴— 帕卡玛
昨晚到达维雅班巴(Wayllabamba)营地时,天已墨黑。匆匆晚饭,草草洗漱,我就戴着头灯进营帐。双层门的营帐足够保暖,草地上的睡垫也足够舒适,但因地面的坡度,我们两人半夜都滑至帐底。
我起身出帐,大致记得洗手间在坡上,但上去竟撞到木栅门,我困惑地走下来。早起的导游再带我上去,才知为防野物,农户都会栓门。昨晚导游也一再嘱咐过夜必须将鞋子和登山杆都放入营帐,以防被狗或其他动物拖走。
到坡上,我才看清营地建在台地上,周遭皆山。云雾缭绕的清晨,母鸡公鸡已在草地上觅食。洗手间接了山水,屋后的溪水流得正欢。当年海勒姆•宾厄姆也是夜宿溪边,但他的运气不怎么好,清晨就下雨。100年前的7月,天气似乎比现在冷得多。因天冷路滑,农夫Arteaga不肯为他带路。宾厄姆拿出一索(相当于当时日工资的3-4倍)才说动了他。他们一行7人冒雨穿越“云之密林”,手脚并用地“走”过勉强支撑的木桥,再攀上湿滑陡峭的山坡 。在一片古老的岩石台地上,他们遇到了离群索居的印加农人。 因为天气太坏,宾厄姆并未期望有所发现。坐在农夫的草屋里,他们喝了甘甜的水,吃了烤土豆。众人皆不愿前行,只有宾厄姆起身向前。他绕过大石头,穿过曾被印加农民开垦过的台地,突然看到被仔细切割的白色花岗岩。细雨中植物的阴影愈加浓重,那片“遗失之城”被几个世纪生长的草木覆盖………。
我回到帐篷,帐门口已放了两杯热可卡叶茶。一位挑夫正坐在坡上为双腿涂油按摩。从第一天起,每日清晨,挑夫会敲帐门叫起,并问要不要可卡叶茶,然后送上一小塑料盆洗脸水。露营地通常傍水,我以为洗脸水这项完全可以省略。吃饭的帐篷亦是挑夫导游夜宿之处,此时已摆上了桌凳和秘鲁的硬面包。这种面包略甜,也没有法国棍面包那么硬。燕麦热粥熬得浓稠,喝下去真舒服。
出发之前,我们和挑夫围成一圈相互介绍。挑夫都来自山区,平时务农放牧。他们逐一报出姓名年龄和家庭。有人开玩笑说自己有十个孩子,也有人开玩笑说至今单身。最年轻的挑夫22岁,最老的60岁。西方女人本无当众公开年龄的习惯,此时也不再顾忌。Raul说二月雨季印加小道关闭,挑夫的孩子多在11月份出生,他的话引起一片笑声。因生长于高原,挑夫的个子普遍不高,身体也不壮实。但他们耐力和速度惊人。他们要背负几十公斤的货物行走山路,又因收拾帐篷行李而比我们晚上路,为了赶在我们之前搭营帐准备饭食,他们常需小跑赶路。
今天的行程还是12公里,但要从3000米攀高至4200米。Raul一再嘱咐慢行,按照自己的步速前进。上路时,太阳已经升起。回望营地,我才看到几户人家的村子里居然也有个像模像样的天主教堂。一个小男孩骑着马迎面而来。马儿欺负他腿短,到了我面前不肯向前。从昨天起,沿途常常遇到骑马和骑驴的人,此地农户出山就靠它们。
这一段山路已少见仙人掌,高挑的丝兰直指蓝天白云。一些大树端着紫色的盆景,似叶似花。我停下来拍照,阿根廷的男生马提斯也在拍,他告诉我这些树只在冬季开花。两个挑夫坐在棚子里喝一种奶油色半透明的饮料,他们喝得淋漓尽致。我猜那是苞谷酒,果然那家院中晾晒着发芽的苞谷。在库斯科附近,村镇的酒家都会在门口挑个红布竹竿,这里却没有。在最后一个供水点,我看到一棵很美的大树,盆景般的花朵朝着太阳,散发着紫光。众人都说那花里存着水,鸟儿从花中飞入飞出。
“云层之上壮丽的雪峰若隐若现”,身旁的山峰岩石如“加拿大落基山脉” 般地壮丽,前方又见夏威夷“毛伊岛的惊人之美”(均摘自宾厄姆的“寻找马丘比丘”)。雨林间,溪边道,藤缠叶绕,白溪时缓时疾。
在雨林中攀走了大约两小时,加拿大华裔女孩丽丽早已超过了我们。 她的父母从波尔布特政权逃出,她曾叹自己非常幸运。这女孩长得好看,身材小巧结实,大学毕业后就在Calgary任中学数学和体育老师。单身的Raul曾开玩笑地问她是否单身,在自我介绍时,她玩笑道“已有五个孩子。”
丽丽之后是尼克,安娜和孔。孔是越南华裔,他在悉尼有间公司。这孩子自我放假已经5周,此前曾在巴塔哥尼亚草原没膝的雪地中行走,也在Galapagos 岛屿附近与海豹共泳。他们之后,巴西的那一对不疾不徐地走着。这对夫妇结婚14年还没小孩儿。我认识的婚史长又没小孩儿的夫妇感情都很好,这一对也不例外。看他俩常常甜蜜对视,真像小孩儿过家家似的可爱。乔斯林和詹姆斯的行走速度犹如乔斯林的情绪似地不稳定。他们时不时地停下吃东西,有时干脆就地躺下,一会儿又快得不见踪影。我注意到堪萨斯城的三个女孩子已经轻装。昨天的山路还算轻松,但背着行李,她们常常落后。
我们在Llullucha Pampa 吃午饭。此地的海拔高度为3800米。天气寒冷,原来脱掉的外衣又都穿上了,有人还戴上毛线帽,毛手套。我家HD累得居然坐在地上就睡着了,导游发现后立即推醒了他。尼克说空气太稀薄,担心他睡着睡着就pass out 。他却回说:“这和pass away 非常接近,只有一字之差。这种结局很多人还求之不得呢!”冷风不时钻进帐缝,有人的鼻尖冻红了,有人搓着双手。先上来的还是热汤,内有玉米粒。我放了一些Salsa。Salsa切得很细,洋葱,番茄和辣椒味道混合得极好。黄色的奎奴亚藜米饭里放了洋葱和番茄丁,黄瓜番茄沙拉新鲜可口,浇汁鸡块不油不腻。大家都饿了,又没了第一顿饭的矜持,桌上的食物风卷残云而去。
又见雪峰。 上坡,上坡,再上坡!盯着前人的脚后跟,一路上坡。气喘,气喘,气喘,超过我的年轻人也在喘着粗气。我不喜欢停下休息,感觉越休息越累,但因空气稀薄又不得不停下。云来云去,时晴时阴,奇特美丽的植物吸引着我,只要有风景和植物看,我愿意一直走下去。加拿大女孩梅逐渐落后。她和丽丽是好朋友,此前她们已在玻利维亚游走了几周。梅的父母是文莱的华人,在展示盐湖火鹤照片时,她会用中文说那是“咸的”。
从这天起,团队拉开了距离。丽丽是永远的第一名,最后一名总是梅丽莎和她的朋友。海瑟跑马拉松,她为了梅丽莎也走在最后。第一天,我们四个老家伙处于中位,今天开始落后,我家HD总是倒数第二拨。他平时的运动量不大,来之前又一直咳嗽。在库斯科时,Raul得知他的咳嗽因过敏引起,就开始打消他的顾虑。听到走印加小道年龄最大的是72岁,HD的信心增强了。回头看看HD,他走得很辛苦,但我并不特别担心,此人心力很强。
后面有人呼唤:挑夫来了,我们立刻靠边让路。沿途我看到挑夫靠着山坡休息,还看到他们拿出可卡叶咀嚼。可卡是生长在安第斯山坡的灌木,椭圆形的叶子毫不招摇。它始终是安第斯山最宝贵的植物之一,至今还用在日常生活和祈福中。据说它的种植史可追溯至公元前6000年,有些古文明还以它陪葬,但西方人很晚才认识可卡。1860年德国化学家从中提取到纯可卡因,它被用来治疗鸦片毒瘾,头疼和提神。1970年代,毒品在美国泛滥。哥伦比亚毒贩从秘鲁种植的可卡叶中提取毒品销往美国,从此它在欧美被禁。来到安第斯山区后,我看到农民见面互递可卡叶如递烟般的平常,被人邀请一起嚼可卡叶也是关系铁的标志。除了表达情感,当地人还依靠它补充维他命和微量元素。据说它有减轻高原反应的作用,到达库斯科的第一杯热茶往往是可卡叶茶。我也喝可卡茶,却未感觉多么有效。后来Raul展示了如何嚼可卡叶。大致是卷起三五片叶子,含在嘴里,汁液慢慢溢出,待无味道再吐掉,吞咽碎叶会引起便秘。芝萍说嚼可卡叶确可提神,她边走边嚼,而我是到了提提卡卡湖之后才体会它的提神功效。
雪峰逐渐靠近,它的高度也从头顶降至与肩膀齐平。芝萍 和 伊敏一直走在我前面,渐渐地看不到了。待我攀到高处,又看到下面的HD和梅正坐在石头上休息,他们身边的茅草迎风漫卷。埋头攀着,攀着,突然听到前面有人鼓掌!啊,我已经到了4200米的死妇人山口 (Warmiwanuscca)!
山口上乌云蔽日,一片肃杀景色。走到另一边,又见白云绕过峰顶,阳光透过云层,远山金灿。大概二十分钟后,HD到了。他赢得了最响的掌声,我们都为他骄傲。
开始下山。这段石阶长三公里,高度下降200米。行走图中预计的时间为2个多小时,但因石阶高陡,艰难度超过了预期。年轻人并不在乎,丽丽,乔斯林她们都没有登山杆,印加男孩更是蹦蹦跳跳地向下走去。HD和伊敏身高腿长,下高石阶也较容易。我却必须先放下一只脚,另一只再跟上,如此就慢了很多。因持续地注视着脚下,自然不会放过美丽的草木野花,而它们又使我精神一振!下山途中,我第一次看到了野生的黄色兰花,又见到若干莓类。在更多不知名的植物伴随下,我慢慢地走着石阶。
海拔3600米的帕卡玛雅营地(Pacaymayu)已经在望,但依然走了很久。到达营地天又暗了,已无法拍摄营帐旁满树的黄花。安娜肠胃不适,没来吃晚饭。堪萨斯那三个女子也没怎么吃就去睡了。我的鼻子淤塞开始加重,必须立刻冲洗。因明天是秘鲁国庆,大家凑钱买了酒。Raul拿出酒,乔斯林等几个年轻人在大帐篷里闹到很晚。营地洗手间位于坡下,要过木桥才到。当夜星光灿烂,可惜太累了,未及观赏南天银河就睡了。山溪在营帐旁喧哗,昼夜不息。半夜我被水声闹醒,随即又听到风雨声。疾雨阵阵,敲击帐顶,我担心10华氏度的睡袋不够暖,又起来加了一层毯子。
2012年,7月28日, 从帕卡玛雅—温那维那
今天的早饭居然有一块写着“秘鲁万岁”的烤蛋糕。蛋糕烤得不错,难为了厨师,可我却宁愿喝热燕麦粥。
一路走来,我遇到的导游都以印加帝国的后裔自豪。自16世纪中期,钢铁,枪炮病菌令当地土著人口大减,其后大量欧洲移民和西非黑奴又使南美族群成分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如今南美大地上,秘鲁生活着最多的纯土著民族,而该国的一半人声称自己有纯正的印加血统。
我所遇到的导游也颇有爱国情怀,有些导游词甚至难免说教。在南美洲,秘鲁与其它国家具有类似的近代史:500多年前当地文化被殖民者的文化打断,随即而来的殖民统治。严酷的独立战争,独立之后的动荡以及严峻的经济社会问题。然而秘鲁又与其它国家有所不同,她的首都利马是西班牙在南美最早建立的城市。1821年宣布独立时,多数南美国家还是殖民地。秘鲁当地文化与欧洲文化冲突最为剧烈,其动荡又直至1992年“光辉道路”的首领Guzman被擒才告结束。当今秘鲁政府给我的印象是敛钱不做事。库斯科已是世界知名的旅游区,但周边的一些公路却只有“遗址”的水平。
和昨天一样,清晨我才看到帕卡玛雅营地全景。它还是建在台地上,伊敏曾质疑也是印加遗址。在营地露宿的不止我们一个团队,我们都不明白为何营帐类的硬件不能就地存放,却需挑夫背上背下?Raul说那是因为团队由几百家公司运营。我再次感到秘鲁的自由经济以及当地生活艰难。据世界银行统计,安第斯山区村民每日生活费少于1美元,而挑夫一次除工资外还可获得2-30美元的小费。
今天的行程最长,一共18公里,路况是几上几下。据说沿途将经过三个生态区,风景很美。可是我担心G12相机电池用光,又舍不得拿出无敌兔,没能随意拍照。
上路不久就开始爬台阶。也许已过最高处,心理上松懈了,我感觉这段升高两百米的台阶超长。HD时不时地问,还有多远?我说:“别问了,低头爬就是了,最好是爬着爬着就突然到顶。”结果爬着爬着并没有到顶,高而陡的台阶继续着,似无尽头。伊敏为这段路留了好几张照片,每张照片的说明都是“上坡,上坡”。她甚至拍到芝萍靠在Runkuraqay标牌上闭目休息,拍到的我依然精神抖擞,但我注意到自己的眼睛已经肿了。从这天起直到次日,眼睛一直肿着,而且感到面部发麻。
茅草纷然,雪峰再现。翻越3800米的Runkuraqay山口之前,我就见到一座孤石独峰。再攀上去又见Runkuraqay遗址。从此继续上攀,到了山口回望遗址,才看出那是一个完美的圆形,难怪它俗称“Egg Hut” 。可是我却完全不记得团队曾在那个遗址停留,年轻帅气的导游Edison 还讲了历史。可见当时我也很累了。
翻过山口,我们在一处石洼地休息。尼克坐在石头上为安娜按摩背部。Raul曾提到有人在印加道上订婚求婚,后来安娜披露尼克已向她求婚。有人借此促詹姆斯向乔斯林求婚,此刻那两个小朋友正在拥抱。Raul向我们展示如何作K’intu(印加祈福仪式): 找出三片最完美的可卡叶,将它们呈扇形夹在食指和拇指之间,叶子的光面朝向祈福之人。再将叶子在嘴边挥舞数次,轻吹,此举称为“Phukuy”。口中念道“Pacha Mama(地球), Tirekuna(神圣地), Sonqo(你的团体或社区)。”这三样是必须的,然后才开始自己的祈祷词。祈祷之后,再将可卡叶压在三块石头下。听完之后,众人祈祷,又散去寻找石头安放叶子。这片山坡洼地随处可见压着可卡叶的叠石。
陡峭的下坡从此开始。高山上的兰花娇艳傲人,那被称为“妇人拖鞋”的野花花型极为独特。据说它是一种兰花。雨林中开的花要比高山上的大很多。粉色的番石榴花悬于枝头,而变色的叶子又常让我误认为是花。据说4月雨季之后,花儿最多最美。
到达Sayacmarcaa 遗址又要上坡,HD太累了决定放弃。我陪他在陡峭的山道上走着,他边走边说:“这是我最后一次expedition。”“未必吧?”两年前,我在1万英尺山上行走都感到困难,但因坚持每日运动,去年攀上了万四峰,如今再走印加道并不感觉艰难。
我们比众人稍早到达午餐休息地。HD一到就躺下,挑夫看到他躺下,就拿出两个睡垫。伊敏和芝萍也到了,我们在睡垫上作瑜伽打坐。HD一直在睡,导游过来叫他,他亦不作反应,导游担心地去摸他的脉,他才笑着起来(这玩笑开得!)
我们的最后一顿午饭是土豆粉金枪鱼卷,炸甜薯片配洋葱番茄沙拉,白米饭。厨师将土豆粉混合酸奶,少许盐,胡椒,擀成面饼,再放入金枪鱼碎,卷起切成小块,非常可口。秘鲁是土豆的原生地,据说如今有3千多个品种。犹如番薯,引种土豆解决了全球很多区域的饥荒。在“植物的欲望”一书中,Michael Pollan曾大力推崇秘鲁多品种的土豆有效地防止物种退化和疾病,其中还提到19世纪的爱尔兰因土豆品种单一患病而绝收导致大饥荒,造成了百万人饿死,数百万人离乡。
安第斯山与雨林相接得如此迅速完美。木桥溪流,草木纷然陈杂。长满青苔的黑色树干,树冠参差的灰绿色具有一种模糊之美。竹子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密。雨林又是那么自然地延伸至广袤的高地草原。高壮粗砺的茅草取代了竹林,发出如竹一般的刷刷声。我最喜欢阴面山坡的苔藓蕨类植物,它们色彩斑斓,生机盎然,却又绵软,用手伸进去探探,才知道它们的根扎得多么深。
沿途最后的遗址Phuyapatamarca最为美丽,但到达那里还要再上百米高坡。HD再次决定放弃。我攀上去才知它不负“云中城”之名。遗址背山而建,堡垒弯道不逊长城烽火台。前方的一座尖峰既是马丘比丘山,而马丘比丘印加遗址就在那山的背后。闪亮的乌鲁班巴河在山下流淌。三天前,我们的印加古道行就从那条河上开始,即将结束时又与它再次相会。
这一段印加原始古道据说有三千个石阶,沿途没有人家,还要经过窄陡的隧道。有些地方陡得必须蹲着,借助双手下行。择路,站稳脚跟,阻止身体下滑,下山或许没有上山那么费力,但却更复杂更费神。为了保护膝盖,我以登山杖支撑,侧身向下行,尽量保持膝盖弯曲。路遇挑夫,看到他的汗水一滴滴地溅落在石阶上。此前,我还没见过挑夫如此流汗。
如今行走古道还是如此不易,遥想当年筑路又是何等地艰难。据说飞毛腿的印加信使从海岸沿古道跑到库斯科时随身背的海鱼还能保鲜,真是不可思议。丽丽曾问为什么印加信使不骑马。秘鲁本土没有马,1532年年底西班牙人到达时印加人才第一次见到马。西班牙人也记录他们与印加国王阿塔瓦尔帕相会的第一夜,当时»国王很有兴趣地研究了马»。其实西班牙人几经险要山口,又因山道崎岖,他们的马不大能派得上用场。印加人本有很多次攻击他们的机会,但阿塔瓦尔帕忙于兄弟相煎,根本没有意识到西班牙人才是他最危险的敌人。然而我也想过,即使印加人打败了皮沙洛,他们能够永远与世隔绝吗?结绳记事的人们毕竟无法与现代科学抗衡。
石阶依然非常陡窄,每次转弯,我都以为快到了,但每次都失望地看着山道蜿蜒向前。天色转晦,我终于看到等候路边的导游大卫。他领着我们几个转入一条更窄的下山路。这条土路,既陡又滑,时有石阶拦路。天更黑了,最后竟然不辨前路。大卫打开手电,我觉得这是三天里最难的一段路。走着走着,一个挑夫赶来接我们,并拿过我的背包背上。在昏暗的手电光下,我费力地辨认着前路,一脚高一脚低,跌跌撞撞走着,懵懵懂懂地经过一处人家。绕过人家,再下坡,终于到达温那维那(Winaywayna)营地。我们的营地是最远的11号。
看来这是一个极大的营地,果然进去不久就遇到洗手间,再一个洗手间。这三天的汗水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每晚只能用湿纸巾擦擦,真想洗个澡。我看到了淋浴间,当然那是极冷的山水。犹豫再三,还是没敢冲凉。
晚饭时,大家讨论明晨是否在马丘比丘太阳门停留观看日出。芝萍聪明干练又具有领袖气质,她在桌上画地图,详细解释,最后众人被她说服。导游离开,团队讨论小费。根据导游建议,众人决定挑夫一人70索,伙夫加倍,导游一人100索。虽然我们四个觉得导游的小费少了点,但也只能服从多数。众位英语为母语的孩子公推芝萍代表团队发言感谢。我心想:“哼,你们这帮孩子哪里知道芝萍的本事,也不看看人家是几岁上大学,从哪儿毕业。”
当夜仅睡了几小时。因担心人老动作慢,2点半就起来了,比其他队友早起一小时。
2012年,7月29日,温那维那— 马丘比丘
凌晨4时15分,我们已等候在温那维那检查站了。这里是古道最后的检查站,也是通往马丘比丘太阳门的必经之处。
昨晚导游一再强调必须及早赶到检查站,除了观看日出,还为了挑夫能赶上清晨5时的火车。据导游说,如果赶不上,他们就要背着营帐,步行八十多公里至欧岩塔雅坦坡。我猜那条路沿河道循铁路,应该比印加古道平坦。即便如此,挑夫仍无古印加信使那样的脚力。
今天早晨每个人动作都很快。早饭匆匆,我甚至不记得吃了什么,却记得看到挑夫背起营帐小跑着上路。乌鲁班巴河谷的雾气遮蔽了南天的星光。平时最活跃的年轻人此刻像猫似地安静,他们还没睡醒。在检查站昏暗的灯光下,排头名的年轻人玩儿扑克,我们的团队大概是第二,三名。
七月底,南半球的冬天,天自然还黑着。前几日露营时,附近的鸡此时已啼过数次了,今天却静得出奇。我走出队伍,试图步计排队人数。长木凳到我们的团队为止,后面的人或坐或躺在潮湿的泥地上,有人干脆头枕背包,横在路上继续着昨夜的大梦。在此等候的人都已走了三天,也就是说7月26日开拔的人都在这里了。看到队伍在山弯处延续,我想也不必计算了,大概有1-200人吧?印加小道每日核准500人通过,这个数字包括导游挑夫伙夫。
一般而言,两个行走客共一个挑夫,8人共一个导游,还有伙夫。我们团队16人配了三个导游,两个伙夫,14个挑夫。据说这条路从未走死过人,但每天都有2-3人退出,退出人则由导游陪同返回。我们这个团队多是2-30岁的年轻人,我们四个老家伙年龄在49-65岁之间,也许是担心我们走不下来才配了三个导游吧?
清晨5点半,检查站开门。我走到木栅窗口,眼巴巴地望着检查员在护照上盖印。不及细看,立刻收起护照。借助头灯,我紧跟前者,在山道上疾走。月已西沉,鸟雀还未苏醒。一边是林木虚掩下的悬崖深渊,另一边是湿滑的石坡,脚下之路依稀可辨。整队人专注地踩着石板路,上上下下,我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和喘息声。团队在默契地加速,不希望被超越,同时又在赶超。最初我还能看到前面三四个人,转过一个山弯,就只能看到一两个背影。HD突然摔倒,后面有人在问:“你没事吧。”我回头看,他已迅速站起。三天的劳累突然消失,每个人都精神抖擞,好像在百米冲刺,以最快的速度向太阳门奔走。转过一个弯,再一个弯,随机拼成的石板路,湿漉漉的,时而绊脚,时而平坦。HD再次摔倒。当他第三次摔倒时,我回头喊:“你别跟了,慢慢走吧。”汗水从脸上落下,这种时速的行进,我平时必须鼓足气力才能达到。
在奔跑疾行中,黑暗逐渐退去。巍峨的群山好像睡醒了,突然站立起来。白色的云雾铺在山顶,涌动于山间。一座山的背后极为明亮,破晓的姹紫灰蓝弱弱地围绕着那片白光。一会儿功夫,它们又与灰白色的云雾混合徘徊于群峰之上。云雾再次笼罩天空,朝辉在飞扬的灰白色中退缩成无规则的孔洞,似乎黄昏再次降临。此刻安第斯山瞬息万变,晨曦之诱惑令人无法抵御,我停下拿出背了三天的无敌兔相机。后人逐渐赶过。
临近马丘比丘的太阳门
又见几乎垂直的窄石阶,前面的人停下来,为一鼓作气上攀作准备。我突然意识到天已大明,不再需要头灯。一队人在攀登,没有登山杆的就用双手。攀着攀着,登上最后几阶,突然看到前面挤满了人。真的走到了?
“我终于到了,此生足矣!”回头望去,是梅丽莎在自言自语。这堪萨斯城的女子有点超重,最后两天都是最后一名。看她拄着两只登山杆,一扭一扭地走在山道上,好不辛苦。但她一直乐呵呵的,从不抱怨。
我有点眩晕地走出太阳门,就见队友已占据了门前不大的石台。Huayna Picchu山峰自云雾中显现,有人蹦跳,有人欢呼,有人拥抱,有人接吻。我放下背包,与队员挤坐在石阶上。此刻我才相信自己真的走到了。行走的辛苦与快乐,到达的激动与喜悦,坚韧与放弃,自我挑战与肯定,山岳之美,植物之美,人情之美………。与这样的奥德赛相比,依靠现代交通工具的旅行实在无趣,也太苍白了。
云雾飘动,马丘比丘遗址时隐时现,石台上的人越聚越多,通往遗址的盘旋山道的最高层也坐了等待日出的人。 我又遇到了阿根廷小伙子马提斯和他的两个兄弟,11岁男孩埃文也到了。最好的拍照位置总是难得空置。每个人,每个团队都想借雾气散去的瞬间拍到全景,但那颗印加帝国王冠上的钻石总是稍纵即逝。我们期待日出,期待日光在遗址巷陌上移动的美景。
云雾越来越厚,终于覆盖了遗址和Huayna Picchu山。看来等待日出无望,我们向山下的马丘比丘遗址走去。沿途时见有人上山,面对他们诧异的目光,我得意地想:“你们怎知我何时来到,而且是一路走来?”越向山下走,景色越鲜明。大约45分钟后,在山上看到的全景突然近在身旁。
在导游带领下,团队来到可拍到全景的石台。虽然游人还不多,但拍照也要排队。单人照双人照,我们四个老家伙自然也有合影。继续向下走,来到遗址门口。我听说遗址内没有厕所不敢喝水。HD累坏了,想都没想就把两个包都存了,而且为了轻便,他还坚持不戴遮阳帽。结果在遗址内,他又热又渴几乎中暑。芝萍摘下帽子给他,海瑟给他半瓶水。伊敏看到了,拿出一瓶G2救援。水里放了电解质粉,我喝了几口,脸部居然不麻了,原来是电解质不平衡的症状啊。
印加草屋,平民区,祭司区,神殿区,日冕,采石场,主广场,农业区,城堡,太阳神殿,三窗屋,喷泉水道………., 完美磨制的精妙巨石,无法插锥的石墙缝隙。驼羊在台地上悠闲,紫花开放在石墙顶上。峭壁直落,光影移动于扇形青山之间。宾厄姆发现的断墙残桓,早已被修复并重新叠起,一些工人正站在梯子上清扫石壁。
1911当年宾厄姆发现遗址后,《国家地理》杂志于1913年刊登了封面故事。宾厄姆以为这里就是传说中的印加人最后隐蔽地—-Vilcabamba,他还根据当地掩埋的矮小骨骸推断居住于此的女性多为供奉太阳神的处女。他的解读极为浪漫,但被后来的考古学者否定。根据库斯科档案馆里西班牙人的登记文件,马丘比丘是印加王帕查库提的产业,又因它与欧亚塔雅坦坡和Sacsayhuman遗址的建筑风格方法一致而推断帕查库提为建设者。迄今最具有说服力的说法是,马丘比丘是帕查库提度假行宫兼神殿。有意思的是它被遗忘了几百年,再被发现时已进入20世纪。
虽然在发现马丘比丘前后,宾厄姆还有其他发现,但马丘比丘的重新发现为他带来了世界声誉,使之成为世界级的探险家。其实早在15世纪初,欧洲人就绕过好望角,发现新大陆,足迹自非洲维多利亚瀑布至拉萨。15世纪至17世界的两百年是海洋的时代,发现的时代和探险家的时代。当然宾厄姆具备了任何一个发现者的基本素质—-强烈的好奇心,强健的双脚,强大的心力,还有一点点运气。得媒体之力,他的故事在西方广为人知,后又因秘鲁政府与耶鲁大学的官司而延续至2012年1月。
宾厄姆自称是首位重新发现遗址的西方人,其实他是令遗址重获大众关注的第一人。据美国历史学者Paolo Greer考证,1860年左右,德国企业家奥古斯托 伯恩斯(Augusto R Berns)因铁路枕木业务曾在马丘比丘附近购买土地砍伐林木,无意之中,他发现了遗址。1887年,秘鲁政府与伯恩斯协议中提到,只要给政府10%的回扣,伯恩斯就可以随意砍伐出口木材。伯恩斯的合伙人之一是秘鲁国家图书馆主任,其副总裁还是文物收藏家。后来那个收藏家将收集品都卖给了柏林博物馆。处于这样的地位,发现马丘比丘的伯恩斯不可能借助传媒让它重回人间。
我们在遗址台地上游走。此地为地震雨林带,年平均降雨量大约为176毫米。为了防止滑坡,遗址的建造者从乌鲁班巴河谷起向上修筑阶梯台地。土壤沙土石块填充砌成的台地不仅具有良好的排水功能,并兼具审美防御之功。干石墙的建筑与印加成熟的道路系统又进一步说明了帝国强大的组织能力(或许可以说奴役的能力)。这个安第斯山的最后文明延续了数百年,最终石头的文明敌不过现代世界的钢铁,枪炮病菌。它留下了最坚固的石头,却未留下故事。印加人从哪里来?向何处去?他们的悲欢离合永远成谜。
参观了马丘比丘遗址之后,我们乘车到热泉市(Aguas Calientes,也称马丘比丘城)。这是距离遗址最近的城镇,游客多到此投宿。众人在Maccupesco餐馆重聚,餐馆免费送了每人一杯皮斯科酸鸡尾酒。攀登了Huayna Picchu峰的尼克和安娜最后赶到,脸上留下太阳的印迹。因回库斯科的火车要到下午6时,乔斯林觉得在遗址的时间太短,不满导游安排。男友詹姆斯跑前跑后与导游交涉。在给导游写评语时,她和詹姆斯大大地书写一番。这姑娘情绪起伏甚大,坐在窗前流泪。大家都劝她“记住美好,忘掉不快。”孔看到了,就把他们俩带到自己的旅馆去洗浴。团员之间的关系简单光明美好,犹如理想国!
我们的旅馆就在餐馆隔壁,痛快地洗过澡,就到镇上闲逛。这里四面皆山,另有一道溪流穿城而下,汇入乌鲁班巴河。花树繁茂,气候温和湿润。市井建筑颇具京都风格,多为黑灰白色低层房屋。印加人善装饰,饭店咖啡店又以暖色为主。火车站附近是很大的市场,里面充满花花绿绿的纪念品。我们买了印有“I survived Inca Trail “的体恤衫。当地的纪念品与库斯科类似,太多的大路货,也太相像。在库斯科时,旅行社也会带游客去买东西,但几无强卖。旅行团的价钱未必便宜,可一旦讲好,不会途中生出各类陷阱。
这是四天来,我第一次睡在屋顶下,也是四天来又一次睡在河溪旁,乌鲁班巴河通夜喧哗。次日清晨细雨绵绵。我开窗看河看雨,想着伊敏和芝萍大概已在马丘比丘,有点庆幸没跟了去。冒雨穿过铁路,经过汽车站,那里的游客正排队候车去马丘比丘。过桥走进小巷,商户的门口都搭了雨帘,帘下的狗睡得香甜。两个挑夫也在躲雨,大背包就放在台阶上。随着摇铃声,清道夫在住户商家门口收垃圾。经过小镇广场看到满树的花,又见到帕查库提的雕像。走着走着就看到热泉的标牌。此地正和黄山一样,山南就是汤口温泉。来到热泉门口,我们跟看门人说不洗温泉,只是看看。她就让我们进去。热泉位于高处,一条花溪自上而下,水流更急。云雾缭绕,山道旁设有木椅草棚,雨中的草木绿意无限。
看过热泉,我们来到一家网吧。我正喝着热茶,就听外边有人说:“这不是他们俩吗?”原来是伊敏和芝萍已从马丘比丘归来。她们俩今晨4时起身去公车站排队,5点多进遗址,不久雨就大了,从太阳门下来的人衣衫尽湿。他们不但未见日出,也未看到雾中的马丘比丘。我们一边感叹昨日的好天气,一边去买游泳衣。泡在热泉里,天上依然落着雨。我突然发现右臂抬起有些困难,此刻才看到臂上一块很大的瘀青,大概是行走中撞到石壁。
下午乘火车离去前,我们又遇到了丽丽。因为下雨,她没能攀登Huayna Picchu峰。看着她一脸的失望和沮丧,我说:“姑娘你还年轻,还有机会。”
出门要趁早!旅行使人年轻,行走使人快乐。印加古道4万6千公里,我们不过走了千分之一。